从君致独乐。

【丕甄】故者  

故者

[曹丕x甄姬]

    浓日醺醺然垂在半空,烁目的光芒中晕出一抔暑风,正无牵无羁地嚣然涌向世间。此时有兜鍪如峰,银铠成潮,在浩日下鳞次栉比地端立着,熏风浮动,直欲将万物都融化于烈烈暑燥中。尚可称年轻的魏王执缰立于万军之首,在满世的炽热间默然不语,只向沸日之下的旷野望去。

    是延康元年的六月。

    年轻的魏王要考虑的事情尚有许多。他的父亲在严冬的最后一次雪落时阖上双眼,随之轰然落幕的是整个鼎沸而喧腾的建安时代。所有的樯橹与高台,腥血与悲歌,连同历历在目的悍敌与旧客,都在青史一笔一划的勾抹间被永远封缄。他们终将归与淤尘,销躯化骨,然而有许多个在他们生命中璀璨交织的刹那将于文字摹绘下永远鲜活不朽。碌碌的嚣尘永不因任何事态而静止,留下来的人终将被光阴驱赶着奔赴下一个未知的时代。当今的魏王于昔日只属于他父亲的位置之上登临俯瞰这狼藉九州,随即做下他继任之后的第一个决定——

    南征。

    魏王的甄夫人听说这事时正拈一柄小毫临着案上书帖,她迤迤广袖如一脉皓云,并不随腕而动,只安宁地伏于案边。那侍者垂首将诸事秉尽,在她颔首后恭敬退出堂室。待她回过神时,方察觉笔锋已停顿许久,笔端郁郁晕开一团浊色,直将字眼都模糊得难以辨识。她长久沉默着望这团墨迹,在片刻的阖眸之后起身向室外缓行,并命侍者将这页拣出弃去。

    暑日里的邺城早可被她称作熟稔。小园玲珑,亭台池榭纷纭攘目,周而复始的蝉鸣在她耳边翻涌着,而与之相和的是隆隆烹世的灼日。她信步行了许久,终究难觅方寸荫蔽,索性捻了团扇拣处闲亭微坐。小亭近水,偶有薄风滤过,可贴体沁肤洇开点点凉意,却也仅是一瞬。她只觉倦极,倚首于亭柱之侧,不知何来的困怠与疼痛径自于颅中蜿蜒着,此时无边的蝉喋与雀啼都如恢恢稠网,一刻不息地将她困缚。似乎头脑与身躯都沉重得难以自支,她在如锥如芒的聒噪与酷暑中阖上双眸,旋即有无数旧景轰轰然在她脑海中啸腾沸涨。

    她在邺城究竟待了多久?这一点她自己都无从数算。似乎自年少成婚之后,她便不曾离开这城池半步。二十余载星移物换,城外烽飙炎驰,万战跌宕,胜者与败者几番更替,城中却始终未有许多令人心悸的动荡。唯一的一次,犹是她遇见当初的子桓公子之时。

    那年的子桓公子犹是少年,秉着亮盔高马便闯进了邺城,风和雨在他背后与万军纠缠作昏沉的漩涡,而他一人噙着胜者的骄傲,以坚定而不容转圜的言辞轻易地决定了她的将来。她是相信过他的,似乎直至现在,这份相信于她心中亦未完全销声匿迹。

    不过现在,应称魏王了。

    她清楚在他们之间有些事情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但她并不知晓自己于其中究竟做错了什么。崭新的世态似乎与她绝缘,十几年来她已惯望邺城的幂云于窗外的穹宇中飞舒流转,惯任炽烈的暮霭淋漓击上她的双眼,博山炉中的苏合香焚尽又换,瑟缩枯槁的光阴随香灰一共倾尽掩埋。而她寸步不移地留在此处,静默地候着一个属于自己的结局。

    只是偶尔想起时,她只觉,似乎从来不曾了解过他。或者说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见过真正的他。

    十七岁少年的面庞与当今众人口中的魏王无论如何都难以重合,她清楚地知晓自己是爱他的,可她甚至不知道她所爱的是怎样的他。她以自己的方式予他自己所能献上的所有,可一切都与她的期许背道而驰。似乎只有自己如今所居的位置是合宜的。她这样想,并在被自己放弃的前路中等候着绝望的日益迫近。

    她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无端的沉梦在忽而铺天盖地的颠簸中惊醒,她奋力撑开重逾千钧的双眸时,眼前出现的是侍从的面庞。犹显稚气的侍从跪于她面前,正一脸焦灼地说着什么。她只望见那人双唇徒劳翕动着,却听不清那人的话语。直费了好一时劲儿才明白魏王南征前欲与她告别,命她前往一晤。

    她入堂时魏王正端坐于堂前,她俯首,深拜,祝安,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她察觉他的目光正越过整整一室的空旷向她投来。不同于年少时的赤诚热忱,似乎有冽冷的西风随这一望恻恻灌入她怀中,在这样陌生的感觉中她不由寒噤。然后那人命她抬首,她望见凝视着她的那双眸子里似乎少了什么她曾经习以为常的事物。然后她听见魏王说着一些话,连日以来的虚颓使她脑中混沌不堪,她甚至忽略了这话语本身,只顾怔怔盯着他一双令她陌生的眸子。

    她终于发现,曾经在他眸中雀跃着的,燃着希望与赤忱的那簇火焰不见了。在想通这一切后她心中訇然有流霆嘶咽,渺渺劈裂她最后一捧期冀。她从这时开始相信,当初她所熟识的那个人,确然已经是死了的。

    她不知道是什么杀死了他。在这番情境下她确然无所适从,于是她以自己一直以来最熟稔的面貌叩首,谢恩,说着冠冕堂皇又言之无物的话语,如这世间所有以相敬如宾为美名的夫妇一般。然后她看到高座之上的魏王似乎忽而恼怒了起来,立起望了她许久,旋即拂袖而去。

    满堂的侍者争先恐后跪了一地。她望着他的面貌,目送他离去,然后如所有人般久久伏首,她心中莫名的有些难受,不知所起又难以言表的酸涩自她的血脉中蔓延,引她不住战栗着,她却连泪都流不出。

    在她眼前消失的魏王还不曾忘记命人将她扶起送回。次日她接受了魏王此次南征对她的安排——留在邺城。


    这日她的轩车琅琅然驶离府中。

    她赶到时万军正整装待发,戟戈之上有细碎的日光迸溅,如那日的火光于刃尖凛然炸开。诸军在她眼前浩浩荡荡地排开,她扶着侍者的手臂立于轩车边向前极目望去。曾经与她息息相闻的那位故人与她之间有万军连绵,仿若隔山隔海。她望不清他的面容与眸光,只觉那身银甲冽然向她眼前照来,纵然越过千里万里依旧能刺得她心口生疼。

    然后她听见号令渐起,兵马迭驰,大军出征。无数人影在她眼前渐次消失,最终只余下荒芜又虚茫的旷野。有流云滂然遮住日光,她骤尔陷于满世的濡冷。

    魏王与甄夫人都不曾想到,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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